日頭稍微偏西,我們歷經重重關卡,進入5・12的震中映秀。據說隔一匹山,就是損失最為慘重的北川。
除了 地震棚,沒有任何完整的建築。廢墟尚未清理,有的廢墟甚至沒有動過。我們沿著河的此岸步行,與先後兩撥背著消毒器械的防化官兵擦肩而過。轉拐時,大毛走失。我和鯤鵬穿過吊橋,直抵彼岸,立腳未穩,就被陣陣濃烈的屍臭熏得暈頭轉向。鯤鵬連打幾個噴嚏,竟出現幻覺,說有股屍水流進腸胃了。我忙握拳鼓勁:堅持堅持,不能這麼快逃跑。於是順著挖掘機開闢的溝壑,我們掩鼻深入,兩旁瓦礫連綿,鬼氣森森。我咔嚓數聲,猛回頭,卻見一溜溜變來變去的人形煙霧,平地而起,眨眼就飄過頭頂。
正閉目禱告呢,一背籮筐的老大娘突然現身。我抓住機會搭話,才弄清此地乃製藥廠宿舍,地震埋了400多人,挖出來幾十個,其他都在下面。鯤鵬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家屬沒想法?老大娘唉唉兩聲,說不挖出來還好些,免得看著受刺激。當兵的天天消毒,天天噴幾次化骨水,估計連骨頭渣渣也化沒了。氣味好濃哦,蚊子、蒼蠅、蟑螂、耗子,一堆堆被毒死。
我掏出錄音機,老大娘卻再不願多嘴。我甚至沒能耐搞清她姓甚名誰,何方人氏。罷罷,垮塌山體瀑布一般垂掛,斷壁殘垣橫亙數里,這是真相麼?眼睛看見的,鏡頭框定的,算不算真相?罷罷。除非這兒的上萬名死者站起來回答。
返程時天色晦暗。回到成都就已深夜。溫江的租房內沒熱水,我就像多年前在獄中,將冷水開到最大,嘩啦嘩啦,兜頭沖刷。我抹了四五次肥皂,還覺得渾身有味兒。某種浸透神經、浸透靈魂的屍臭,大約是沖刷不掉的。正如我年輕時在長詩《死城》裡所寫: 趕屍人的吆喝不絕於耳,我的髮根溢盪著屍臭。
雖然現在的我沒有頭髮。
2008 年7月9日,晴
我的出國權律師滕彪博士在地震廢墟上蒐集了一則日記,轉給我,作者為德陽市漢旺鎮東汽技校14歲的死難學生陳璐。紙面枯黃,字跡模糊,我湊到太陽底,辨認多時,抄錄如下:
爸爸我想對你說。爸爸,喝點兒酒並不是壞事,可是您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喝得爛醉如泥。一次,您的朋友將您背回來,我看見您的頭耷拉著,眼睛緊閉,臉色蠟黃,又嘔又吐,渾身酒氣。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爸爸。
您不僅酗酒,而且抽煙一支接一支。清晨起來,不吃飯先抽煙,飯碗一擱,煙就掏了出來。我不知道勸了您多少次,媽媽也說破了嘴:“你是我們家的頂樑柱,身體搞垮了怎麼辦?”您說過要戒菸,可就是拿不出行動來。我真恨菸酒無休止地纏著您,使得我們家中常沒有笑聲,沒有歡樂。
爸爸,從現在開始,您再不改了這個壞毛病,我就不理您了。
由於是單頁,找不出日期,但能夠肯定,這文字寫了沒多久,作者就被埋葬。如今一切都成過眼煙雲,也不曉得女孩爸爸的“壞毛病”改正沒有?
爸爸我想對你說。爸爸,喝點兒酒並不是壞事,可是您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喝得爛醉如泥。一次,您的朋友將您背回來,我看見您的頭耷拉著,眼睛緊閉,臉色蠟黃,又嘔又吐,渾身酒氣。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爸爸。
您不僅酗酒,而且抽煙一支接一支。清晨起來,不吃飯先抽煙,飯碗一擱,煙就掏了出來。我不知道勸了您多少次,媽媽也說破了嘴:“你是我們家的頂樑柱,身體搞垮了怎麼辦?”您說過要戒菸,可就是拿不出行動來。我真恨菸酒無休止地纏著您,使得我們家中常沒有笑聲,沒有歡樂。
爸爸,從現在開始,您再不改了這個壞毛病,我就不理您了。
由於是單頁,找不出日期,但能夠肯定,這文字寫了沒多久,作者就被埋葬。如今一切都成過眼煙雲,也不曉得女孩爸爸的“壞毛病”改正沒有?
2008 年7月10日,陰,小雨
給綿陽方向的朋友去電話,打聽北川縣城的情況,得知即將封城。要通過關卡,深入核心,得持有《特別通行證》。
回過頭找諳熟官場的牙科醫生大毛,請他快想辦法。
回過頭找諳熟官場的牙科醫生大毛,請他快想辦法。
2008 年7月11日,陰,小雨
在成都圖書館附近,巧遇六四牢友李必豐,也就是我在《證詞》等作品裡寫到過的、偷越過國境、臉蛋被揍得一邊大一邊小的行動主義詩人。現在做點小生意。一番籠中獸類般的親熱後,老李告知,他有熟人,且熟悉路線,能神不知鬼不覺,將我偷運進北川城內。
意外大喜。於是約來床下作家汪建輝,一起大吃大喝。席間數度狂喜。
意外大喜。於是約來床下作家汪建輝,一起大吃大喝。席間數度狂喜。
2008 年7月12日,陰間晴
在家中等待。抽空攜小金跑了一趟建材市場,面對日新月異的物價,侃價、嘆息加咒罵。可還是買了些水 龍頭之類的小東西。
突然記起,今天是5・12大地震的兩周月。又咋樣呢?我已經老了,缺乏熱血了,如果多年前,我至少得寫一兩百行的憑弔詩。其中有與《屠殺》《安魂》相彷彿的句子:
有人問道:漢字怎麼寫?
隨即是千百萬人頭落地的聲音
太陽如紛紛揚揚的雪撒下來
睡吧,睡吧,召喚那樣遠,那樣遠……
突然記起,今天是5・12大地震的兩周月。又咋樣呢?我已經老了,缺乏熱血了,如果多年前,我至少得寫一兩百行的憑弔詩。其中有與《屠殺》《安魂》相彷彿的句子:
有人問道:漢字怎麼寫?
隨即是千百萬人頭落地的聲音
太陽如紛紛揚揚的雪撒下來
睡吧,睡吧,召喚那樣遠,那樣遠……
2008 年7月13日,陰間晴
仍在家中等待。李必豐與我多年交好,不會水吧?況且他如今是基督教徒,上帝肯定替我押著他,非講信用不可。
2008 年7月14日,晴間陰
等待。似乎見著了黎明前的曙光。
2008 年7月15日,晴
讀法國戲劇大師貝克特的名篇《等待戈多》。戈多・李是否真成了永不再現的哲學命題?
2008 年7月16日,晴
李必豐下落不明。我終於犯了疑心病,狗日的是否在打探路線時,被抓起來?想到他已先後兩次、坐牢12年;繼而想到他的老婆孩子,一貫性苦熬苦撐,就越發堵得慌。
快黃昏了,打電話給老汪。老汪說別太死心眼,坐過牢的,都這毛病。
快黃昏了,打電話給老汪。老汪說別太死心眼,坐過牢的,都這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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