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亦武
2011年7月2號上午10點,當我從中國雲南河口過境, 夢遊一般抵達越南老街,再驀然回望自己的故土時, 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首歌:
2011年7月2號上午10點,當我從中國雲南河口過境,
這世界是一座窄窄的橋
不要害怕
會過去的
這是一首流傳于地中海沿岸的古詩, 一位歐洲漁民前幾年來中國旅遊,在雲南麗江和我一見如故, 就教我用希伯來語唱它。據說二戰時,許多猶太人,就是唱着它, 平靜地走進納粹的焚屍爐。
我沒有走進焚屍爐。而是穿過酷熱的越南,輾轉華沙, 降落在柏林市中心機場。我伸出舌頭舔一舔空氣,甜滋滋的。 自由的空氣,甜滋滋的。 菲舍爾出版社的高個子彼得老遠就張開了手臂。我的眼睛濕潤了。 在一個語言不通的異邦,我該怎樣敘述這些年所經歷過的人和事呢?
二
六四大屠殺之前我是一個反叛傳統的詩人,熱衷於流浪、打架、 朝三暮四、胡說八道。我得過二十多個官方文學獎, 自以為早晚會在國際文壇上混出點名堂。之後呢,我因詩獲罪, 坐牢了。詩人那張浪漫的皮,被活剝下來。接著出獄了。 仿佛在一夜之間,世界顛倒,我被遺棄。
六四大屠殺是一條分界線,之前,大家一窩蜂愛國,之後, 大家一窩蜂愛錢。我一個勞改釋放犯,沒錢,就讓人瞧不起。 重歸故里時,與前妻,與父母,與兄妹,與故交的重逢, 都過分平靜,沒有任何書裡描寫過的激動場面。 我女兒是在我入獄大半年之後出生的,三歲多的孩子, 一見我露出光頭就驚駭不已,哇哇大哭,接著就躲到門後, 暗暗衝這邊噴口水。
囚犯都是光棍漢,有的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瞅不著一個女人。 所以漫漫牢獄,性愛是大伙兒最為日常的話題, 連有理想有抱負的政治犯也不能免俗。區別只是, 在刑事犯集體手淫,搞得整個監室烏煙瘴氣時, 政治犯要麽裝聾作啞,要麽逃之夭夭。 我曾經和一個人販子是上下鋪,每逢監獄打牙祭,這傢伙必然手淫, 有時候動靜過於大,上鋪的我就忍不住敲擊鐵架,表示抗議。 於是這傢伙抬起腦袋,手裡一邊繼續,嘴裡一邊嚷嚷:曉得不? 刀不磨,要生銹。
我嗤之以鼻。卻不料出獄之後,果然“生銹”了。 我渴望已久的破鏡重圓極其糟糕,沒怎麽接觸,就嘎然而止。 前妻爬起來,冷冷地説:我本來不想做,可你剛剛回家, 又不能不做。
我外形呆若木雞,內裡卻翻江倒海。我急忙穿好衣服。 三個多月之後,在一場歇斯底里的衝突之後,我們離婚了。 這個世道真是人間地獄啊,一個性慾強烈而又不斷早洩的男人, 一個落伍的怪物,一份不光彩的政治遺產,出路在哪兒? 那些過去的朋友,接過我一次電話,就再也不接了; 專程過來請一頓飯,就再也不露面了。 我前妻替成都一家夜總會編輯娛樂雜誌,她怕我的光頭惹眼, 就買了一頂假髮,逼我戴。有一次夜深了,我擔心她, 就戴著假髮去夜總會接人, 不料一進門就撞見醉醺醺的一胖一瘦兩個總經理。 他們過去都是詩人,也都是我的故人。我們曾一起辦地下詩刊, 一起諷刺共產黨。當然,他倆比我愛國,1989年閙學潮, 還跑大學校園去朗誦反腐敗的政治詩,而六四那晚, 更是激情澎湃地奔成都天府廣場,聲援與武警對峙的學生, 送水送乾糧,送頭破血流者去醫院。
他們認出了我,胖子一把揪下我的假髮説:反革命化啥子妝喲。 瘦子接著叫:給反革命來個小姐。我嚇得渾身冒汗。他倆哈哈大笑, 就扯我進包間喝酒。
一幫三陪小姐圍過來,卡拉OK也順勢唱起來。胖子掏腰包, 散發糖果似的,每人小費一百元。瘦子問我還寫詩嗎。 我答寫不出來了。瘦子説:如果你還寫詩,就轉變一下風格和題材, 贊美夜總會,贊美夜成都,贊美夜成都的美女以及麻辣燙, 可以化名發表在我們的雜誌,也就是你老婆任主編的副刊上。
我懵頭懵腦地説:從前你們是窮詩人,稍微好點的酒都喝不起, 怎麽眨眼就發財?這麽闊氣的場子,一年的租金得十幾萬吧。
胖子説:貸款嘛,揮霍嘛,銀行有熟人, 整垮了就將就這房子和設施做抵押。只可惜小姐們不能抵押。
瘦子説:鄧小平南巡后,貧窮不再是社會主義,民運不好搞, 錢好搞嘛。
這一夜,我和前妻回到家,不禁感歎國人見風使舵之快。 這一胖一瘦,在六四前後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前妻説: 眼紅個啥子?是個男人,就得奮起直追。
我一時語塞,一夜無眠。大冬天,怕驚擾前妻,就枯坐露天陽臺, 良久,抽出洞簫來吹。心太累,我居然吹不響這竹管。我著涼了。 第二天,在劇烈的咳嗽中,我給多年摯友劉霞, 也就是著名政治犯劉曉波的老婆寫信,其中説:
無盡頭的麻煩。你熟悉的她已成為在現實中勇於拼殺的女人, 然後是女兒撫養問題,然後是朋友之間的無話可說。 她說她三十多歲還沒安定的窩,她又說我必須掙錢養女兒。 她蔑視我們的過去,這需要勇氣,她最討厭的就是我吹簫, 於是我不吹。我的心靈深處還在愛她, 但無法按照她所需要的方式去愛她。
一個人時,我常在家裏用兩到三種聲音自問自答:“你好呀!”“ 好個屁!”“怎麽啦!” “他媽的!”“麻煩!”“野獸!”“我是丈夫!”“他爸!”“ 夜總會!”“錢,錢是你的命!”“我要革命!”
我的簫是柔軟的,只有深夜它才像薄薄的刀刃。劉霞,我的朋友, 有一天我會吹不下去嗎?我真擔心有一天我會吹不下去。
這封信的日期是1994年3月26號。接著我與前妻徹底分居, 搬回城市另一端的父母家中,像小時候那樣,由大人管吃管住。 我兜裡常常只剩幾塊零錢,連門都不敢出。哥哥大毛借我的一萬塊, 統統付了女兒的撫養費——她在我坐牢大半年後出生, 如今已二十一歲,可和我在一塊的時間,加起來不過兩個月。
三
我淪落江湖,以吹簫賣藝餬口。稍有喘息機會, 就悄悄寫作關於監獄的個人證詞。六四之前的往事,漸漸離我遠去。 靜流無聲,光陰虛度,我以為自己就是世間最倒霉的傢伙。 連秘密警察也生出憐憫之心,為我尋一鋪面,登門動員我賣衣服去。 我説我不會買衣服。他說這麽簡單的事情都不會? 改天我帶你去北門火車站旁邊的荷花池歪貨市場,批發點衣服褲子, 還有名牌商標呢,你拿回來,噴點水,刷一刷,抖一抖,掛一掛, 就伸展了。再仔細熨一熨,假的就跟真的差不多了。 你就麻起膽子跟顧客侃價,憑本事,把十塊左右一件的貨,轉手, 翻番,買個五十或一百,不就發財了?我說顧客不是傻瓜。 他說哪怕顧客不是傻瓜,你也要認定是傻瓜,做生意就是心理戰。 我說萬一露餡兒呢?他說當場識破,你也得死賴到底。 如果有人大吵大鬧,不依不饒,你就電話我。我苦笑説, 靠警察來收拾爛攤子,這生意我做不出來。他說你做得出來, 票子好賺得很。開頭兩年,鋪面的租金我設法替你免掉; 一旦紅火了,你就趁熱打鐵,開連鎖店,爭取五年之內開十家, 十年之內開五十家,那你就成本市頂級時裝老闆了。如果再上層樓, 僱些打工仔,搞個自己的加工廠,仿冒國際名牌,廉價返銷國際, 你准變成跨國公司的超大老闆,讓西方人缺了你就沒褲子穿。 我被逗得哈哈笑,可一閉攏嘴巴,就感覺自己挺無恥。
那夜我倆頻頻碰杯,爛醉如泥,一會兒勾肩搭背,一會兒反目為仇。 分手時天快亮了,他還在説老廖你再考慮一下?我說不用啦,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的獨木橋就是秘密寫作。誰也沒料到,一年之後的某天下午, 同一位秘密警察兼酒肉朋友竟率眾突然闖進我的住宅,告之這是“ 法律程序”,接著出示《警官證》,宣讀《搜查令》, 再一寸一寸摸索床,桌子,屋頂,地面, 以及若干我平時難以接觸到的旮旯。每個抽屜都拉開了。 每個褲兜都翻出來。儘管我的看門老狗玉嘴汪汪抗議, 但它的窩還是抄了個底朝天。家裡所有文字類的東西都被當場沒收, 其中包括書信,便條,尋狗啓示,以及快結尾的《證詞》的手稿。
我在罪證清單上簽字。然後被警車帶往附近的派出所, 接受審訊直到深夜。曾讓我賣褲子的他,送我出門,握手,拍肩, 並叮囑“這個月你不得外出”。
轉眼損失了幾十萬字!我疲憊不堪地躺倒, 用最不堪入耳的四川髒話一遍遍咒罵自己。接著只能重寫。 不值得同情,大夥兒都在生存夾縫間掙扎, 沒人覺得這種屁事值得同情——可能是老天爺看不下去了, 才執意補償給我一位天使般的女友,乳名宋玉,溫言軟語, 不離不棄,陪伴渡過人生中最為窮困潦倒的日子——就這樣, 我身體的早洩逐步緩解,可精神的早洩依舊繼續。我喜怒無常, 悲歡無度,在酒吧賣藝時,時而低眉順眼,時而高談闊論, 有次一時興起,竟使酒瓶砸破一醉鬼的頭,釀成了治安事件。
在底層廝混,與眾多無家可歸者為伍,猶如墜入無底深淵, 找不到方嚮,得不到自由。內心有監獄,就永遠得不到自由—— 這是我的吹簫師父說的,但此刻他在何地?我開始日日酗酒,罵國家 罵警察,罵鄧小平罵李鵬,也罵國內精英分子和海外民運分子,罵1 989年上街遊行的數千萬群眾。我為什麼要在六四淩晨朗誦《 大屠殺》?值得嗎?人死了,倒乾淨了,活著,永遠狗一樣活著, 這就是朗誦《大屠殺》的下場!
秘密警察依舊登門拜訪。不知這四面墻裡是否有竊聽設備, 我的行蹤,我的人際交往,甚至我的夢,他們都瞭若指掌。 我總是做逃跑的夢,上天入地,臂膀如翅膀撲騰,累得喘不過气。 我習慣像胎兒一般,蜷縮着睡,儘可能地小點,再小點, 似乎這樣就能回到母親子宮。回到子宮才能躲過監視! 枕邊的宋玉經常搖醒我,母親一般抱著我。 直到又一個噩夢似的白日降臨。
原來是劉曉波通過傳真機,從北京塞過來一份字跡模糊的《請願書》 ,關於“六四真相”的。我懵頭懵腦地簽字回傳,兩天後, 就懵頭懵腦地被秘密警察帶走,在公安局招待所禁閉二十天。 宋玉在墻外四處找人,待我終於回家,她問的第一句話是: 這樣下去我們還有未來嗎?
我啞口無言。腦海里卻浮現出英國詩人迪蘭·托馬斯的句子: 整個世界的災難像雪一様墜落在他的肩上……
四
又過了幾年,我結識了六四難屬丁子霖,她聽完我的故事, 説你算幸運的!
又過了幾年,我結識了大屠殺畫家武文建,他還沒聽完我的故事, 就說你算幸運的!
我説相對死難者,我算幸運的。
他們說不對,相對倖存者,你也算幸運的。
丁子霖教授的獨子蔣捷連,1989年才十七歲,還是中學生, 就受愛國浪潮的席捲,全身心投入街頭政治,卻在6月3號夜裡被子 彈擊穿心臟,經搶救無效殀亡——丁氏夫婦痛定思痛,決定站出來, 向全世界控訴;有他們牽頭,死難者家屬一個接一個站出來, 面對全世界,形成了“天安門母親運動”。二十多年過去了, 劊子手還在統治這個國家,而失去孩子的父母們, 卻在秘密警察的監控中漸漸老去,甚至死去。
而武文建在1989年,才十九歲,與丁家獨子同代。他也在6月3 號夜裡,不顧父母的阻攔上街聲援,所幸的是, 子彈只穿過他的頭皮,而不是心臟。激于義憤,他公開發表了“ 討還血債”的演說,隨之入獄多年。
武文建是我採訪的第一個六四街頭抗暴者。中國官方叫我們“暴徒” ,他說。在那天晚上,至少有幾百萬手無寸鐵的“暴徒” 與全副武裝的軍人對峙。開頭是一輛接一輛的坦克和裝甲車開道, 碰著路障,就直接碾過去;後來就開槍掃射了, 大伙兒發出陣陣驚叫,一片槍聲一片血,人如亂草,嘎嘎被割下地。
西方人只知道王維林,因為他一個人站大街中央擋坦克。 一長串坦克,突突突冒着煙,像不斷放屁的巨型甲殼蟲,左繞右繞, 硬是被這個人給擋下。你是鋼鐵我是血肉,壓過來呀,王八蛋! 這個鏡頭進入了歷史,因為湊巧被外國記者攝到。 據說美國老布什總統看了實況轉播,也忍不住流淚了。可是那一夜, 中國有無數個王維林,沒有被鏡頭記錄下來。
逃亡美國的作家鄭義,在他的迴憶錄裡寫道:1989年6月3日晚 9時許,在西長安街木樨地立交橋,寬闊的大街上, 阻擋軍隊的人們,手挽手結成了厚達二三百米的人墻,湧動著, 迸發出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開路的軍人頭戴鋼盔,手持盾牌大棒, 瘋狂毆打。民眾以石塊回擊,緩緩後退。10時許, 民眾退到立交橋上,雙方被橫擋在路中的做路障的車輛分隔。 開路部隊不敢繞過車輛直接攻擊人群,坦克開上了最前線。
據另一目擊者記載:一輛坦克開足了馬力, 企圖撞開橫在橋中的無軌電車; 數千人卻在幾個立於高處的年青人的指揮下, 在坦克即將碰擊車輛的剎那,喊著“一、二、三”的號子, 也同時潮水般地沖過去。這堵車牆在雙方巨大力量的合擊下, 發出驚天動地之聲,但仍然屹立在橋中。坦克的撞擊被抵消了, 人們發出勝利的歡呼聲。接著是雙方一次又一次的較量, 每一次都以坦克的怒吼開始, 以雙方同時沖向車牆的壯觀景象達到高潮, 以坦克的後退和人們的勝利歡呼而告終……屢屢碰壁之後, 部隊開始向群眾發射催淚瓦斯,炸彈越過車墻,落在人群中爆炸, 隨著催淚煙霧的彌漫,大伙兒不得不掩面躲避。 而坦克卻趁機開足馬力,再次向車墻撞去,轟隆!轟隆! 兩輛無軌電車被撞變形了,車墻當中撕開了約兩米寬的口子…… 坦克再次後退,當它準備再次衝鋒時,數千學生和群眾一擁而上, 硬是把傾斜的車輛推回原位,封死缺口, 並以血肉之軀頂住搖擺的車墻,阻擋鋼鐵的沖擊……
鄭義繼續迴憶道:6月4日淩晨,在人民大會堂北側長安街, 大批民眾由西向東行進, 試圖沖入已經被軍隊占領的天安門廣場去解救學生。 他們在廣場外圍與軍隊遭遇。大伙兒組成人墻,慷慨悲歌, 緩緩推進。一次次被密集的槍彈打散,又一次次重新聚集, 歌唱著挺進。每一次有許多人被打倒,但每一次又有更多的人加入, 最後與軍隊形成拉鋸式對峙。黎明時分,坦克從廣場裏開出來, 橫列在寬闊的長安街上。隨著一陣馬達轟鳴,沖向人墻。
這時候,來了個不要命的,首先躺倒在馬路上,旁邊人看了, 也跟著躺下來。轉眼已有數百人躺了下來, 寬敞的長安街黑壓壓地躺倒一片。
在履帶的威懾下,沒有人站起來逃跑。在這場意志與勇氣的較量中, 鋼鐵失敗了。坦克緊急剎車,“馬路被震得亂晃, 整個坦克的上身都往前一沖”。最後,坦克射出催淚彈,驅散人群, 在令人窒息的黃煙中瘋狂追逐,當場碾死十余人。 有五位青年死於六部口十字路口西南角,其中兩個被壓在自行車上, 和自行車黏成一團。
獨裁獲勝了。劊子手鄧小平終於露面,對戒嚴部隊官兵論功行賞。 風聲鶴唳,“暴徒”們紛紛落網,一批批“罪大惡極者” 被綁赴刑場,公開槍決。武文建説:我也算幸運的,才判七年。 許多同我一般大小的“暴徒”,都是普通的工人農民小販, 為阻攔軍隊,就上街了。結果被法官隨便弄個“打砸搶”的罪名, 重判快判,一坐牢就是好多年。可憐啊,進去前還是處男, 親嘴都不會,出來時就已經人過中年,不懂社會,不懂女人, 沒任何謀生的本事,怎麽辦呢?一大把歲數, 卻只能和年邁的雙親擠一處,分享退休金。有的甚至不敢出門, 這些年城市變化太大,萬一在自個兒故鄉迷路,不讓人笑話?
我內心一陣酸楚,因為我也在自個兒故鄉迷過路。接著,在2005 之後的數年,我跟隨武文建走進這個被經濟騰飛的專制中國所淘汰、 所淡忘的邊緣群體。
五
我鬼鬼祟祟,數年裡做了數個地下訪談,而更多訪談, 更多駭人聽聞的細節,由於當事人的迴避和反對, 卻不便在書裡公開。六四當天,戒嚴部隊四處追捕, 不少人死於拳腳。第一批入獄的八名燒車“暴徒”, 七名被從重從快地斃掉,剩一叫王連禧的環衛工人,因查出“ 嚴重智障”,被二審改判無期徒刑。坐牢十八年, 出獄不久撞上北京籌辦奧運會,房子遭暴力撤遷,因無家可歸, 被當地政府送往精神病院。据目擊者稱,王連禧曾露宿街頭, 翻垃圾桶,找東西吃。
還有一叫陸中樞的,因為當眾燒車,激怒戒嚴官兵,差點被打死。 武文建説:他是被塞進坦克,直接送看守所。已經傻了, 不知是被打傻的,還是原先就傻的。渾身發紫,沒一塊好肉, 大小便也失禁,不脫褲子,就嘩啦出來了。整日夢遊似的, 任何人叫他都不應。他後來莫名其妙“失蹤”了, 與世人皆知的擋坦克英雄王維林一樣,誰也不知下落。
東拉西扯之餘,性愛話題卻不能放進個人訪談。本來光棍對光棍, 又都坐過牢,自然會涉及女人。待忘乎所以過足嘴癮, 才突然想起錄音機開着。於是當事人正襟危坐,敬告我“ 家醜不可外揚”。
整個中國,因六四抗暴而坐過牢的,估計好幾萬,僅北京地區, 就達數千。其中毛頭小伙子居多,像武文建這樣, 入獄前還是處男的,真不少。由於曆經幾年,十幾年, 甚至二十年的深宮冷藏,出獄后下身都有毛病。
轉眼中年了,還早洩加陽痿,自然恢複期,大半年至兩三年不等。 像刑期較短的武文建,陽痿近兩年,才差不多康復。他說: 我學過美術,出來沒多久,就進廣告公司, 在暴徒裡算混得相當不錯。我經常出差,住酒店, 出沒美女如雲的場所,但腦子裡卻翻滾着被跟蹤、 被警察當場捉姦的場景。我的初吻很糟糕,把女孩的嘴唇碰破了, 並且一抱就洩,褲襠濕一大片。我那個猴急啊,那個悔恨啊, 可越急越恨,那玩意兒越翹不起來。我一晚上乾瞪眼。 女孩挺有耐心,反過來撫摸我,安慰我,搞得我快哭了, 我又不能為這事兒扇自己兩大嘴巴。後來她走了,再也沒迴頭。
我説憋壞了吧。
在大街上,只要看見某個稍微性感的女孩,都有上去搭話的衝動, 但又不由自主地擔憂,不行怎麽辦?我在重慶的某個酒店, 還勾搭了一個服務員,哎喲,那個胸挺的!我們一進房間就黏住了, 她一跳一摟,雙腿就夾住我的腰,我按捺不住,可襠內撲騰幾秒鐘, 完啦。他媽的!人家騷勁儿已經水漲船高了,我他媽的偏偏完了! 人家那個鄙視,那個咬牙切齒,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可有什麼辦法, 喪權辱國似的,再扛一會兒,我好像又有點感覺了,可一試, 又認栽。這一來,人家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沒用!
這比共產黨對你的打擊更厲害吧。
咱沒用?就那些官僚、款爺、犬儒、種馬有用?咱為什麼坐牢? 咱坐牢的時候你們在外面幹嗎?大把撈錢大力嫖妓是吧? 撈夠了嫖夠了就嫌咱沒用是吧?
世道人心的確變了。
是我有點變態了。自己不行,還自我悲壯,遷怒于人家女孩。 前不久,我和剛出獄的昆子在前門遛彎兒,夕陽真美, 來來往往的人流也不錯。可這時候,跟前擦過一女孩,長髮飄飄, 遺下淡淡的香氣,特別是兩瓣屁股,圓圓鼓鼓的。我倒沒什麼, 出來這些年,該見過的都見過了。可昆子,已經四十多歲的昆子, 曾在六四街頭,冒着槍林彈雨,爬上車頂發表演說的勇士昆子, 此刻卻直愣愣的,兩眼伸出一對無形的鐵鈎,恨不得摳進去, 把那兩瓣屁股硬拽過來。普通人不會明白這種可怕的饑餓感。 直到女孩走遠了,昆子夢醒了,還在我耳邊哀鳴一聲:武子啊, 我陽痿啦。
我和昆子見過面,武文建在旁邊一再慫恿,昆子一再猶豫, 但最終沒有接受我的尋訪。昆子是複原軍人,滿腔愛國熱情, 六四前夜,他剛巧在流亡作家鄭義迴憶錄裡指出的地點——西長安街 木樨地立交橋,并站在高處指揮了坦克和群眾的對抗。隨後被出賣, 被戒嚴部隊抓捕,以“叛亂罪”判處死緩。入獄不久,即妻離子散, 多年后出獄,剩光棍一條,和八十高齡的父母擠一塊。 工作太難找了,他說。我要是接受你的採訪,老闆知道了, 馬上就辭退我。
你幹什麼工作呢?
先在街頭,也就是大百貨公司的外面,替顧客看守自行車。 錢少得可憐,冬天雪花飄飄,要不斷地跺腳,才不會被凍成冰棒。 後來經哥們兒牽線,進浴場做清潔工,打掃廁所,沒日沒夜, 好歹收入穩定些。1980年代,夜總會很稀罕,那時的電影裡, 上夜總會的差不多是壞人,至少是不務正業的二流子;到1990年 代,經濟和褲襠一起開放,上夜總會找三陪小姐就普遍了;到200 0年代,夜總會落伍,浴場時興了。喝酒、唱歌、打麻將、泡澡、 搓背、捏腳、按摩、打炮,多功能服務,客人怎麽舒服怎麽來。 開頭你或許找不著感覺,來個小姐,讓你脫個半光,先正規按摸, 接著非正規按摸,大腿根兒呀,小肚皮呀,沒完沒了地撩撥, 你能扛住不翹嗎?這就是腐敗窩,我是腐敗窩裡掃廁所的。 貪官和大款進進出出,左摟右抱,趾高氣揚,我還得低三下四, 提供手紙。1989閙學潮,老百姓支持學生,反的就是腐敗呀, 我們要求共產黨的高官家族,公布灰色收入,公布灰色財產, 目的就是幫國家治病呀。可如今,貪官和姦商成群結隊, 老百姓水深火熱,社會亂七八糟, 我一為中國民主付出慘痛代價的爺們兒,還得伺候這幫孫子。
難為你了。昆子。
有一次,兩個大款光着膀子上廁所,居然把我給認出來,滿面驚愕, 喲,這不是昆子嗎?我是你的老街坊小海,六四那晚, 我們還一起擋過坦克呢。我他媽的運氣好,泥鰍一般, 混在人堆裡滑掉,後來死賴到底,死無對證, 只在單位做個檢討就完事。再後來,鄧小平南巡了,愛國愛不起, 大伙兒就響應黨的號召,個個甩開膀子掙錢唄。我搞食品加工, 以次充好,把死豬當活豬賣,發財啦。只要不提六四, 不捅他們的舊傷口,就可以一直發財。唉,昆子你也太淪落了, 當年振臂一呼的威風呢?人的命數,真說不清楚。
在全國成千上萬已出獄的六四抗暴者中,昆子的遭遇不算太差。 按武文建的說法,至少結過婚,在大難之前嘗過床上甜頭。有代號“ 小貓”的,二十二,因六四之夜扔磚頭,屢屢擊中軍人頭部, 被追捕落網,獲無期徒刑,出來時已三十九了。我他媽的還是處男! 他說。為我接風的哥幾個,連連感歎,説奔四十的處男, 在當今社會算珍稀動物。
你手淫過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手淫。1980年代,人人都純潔, 我父母都是共產黨員,先進工作者。共產黨員的孩子怎麽能手淫呢。
可你坐牢了。
咱是愛國罪。不能像刑事犯那樣,總捉摸褲襠那點事兒。 有個星期六晚上,犯人集合看電視劇,是港片,有個別暴露鏡頭。 我後面的犯人耐不住,就悄悄扒褲子,呼哧呼哧動作。眨眼間, 我感覺屁股猛一激靈,再一摸,滿手黏黏糊糊的。太噁心了! 我回過頭,本想迎面揮去一拳,可忍住了。咱是政治犯, 不能丟這個份兒。
不錯啊。
什麽不錯?與世隔絕多年,在裡面想像外面,覺得無論如何, 老百姓會善待咱們。可轉眼一瞅,全變臉了。大伙兒可憐我, 洗我腦子。這腦袋啊,共產黨在監獄裡也沒洗成, 可哥幾個三言兩語,就讓我崩潰啦。接著乘酒勁,要找地方為我“ 破處”。 於是像個木偶,被他們牽著走,過大街穿小巷,七拐八拐, 攏一燈紅酒綠的地兒。後來我知道,這就是著名的野雞一條街, 白天靜悄悄的,挨家挨戶的捲簾門全閉著,夜幕降臨, 捲簾門就稀裡嘩啦開了,露出“三妹髮廊”、“二姐髮廊”、 什麽什麽髮廊之類。三三兩兩濃妝艶抹的小姐從裡面站出來, 當街拉客。哥幾個還挺照顧我,太爛的門臉沒進, 太主動的小姐也避開,而選了最靠裡的、相對比較寬敞的去處。 我太緊張了,過去從沒做過那事兒,腦袋亂哄哄的。那些小姐, 也許應該叫大姐,有的應該叫大媽,來來往往, 統統露出大半截胸脯。我不敢看。進了髮廊, 小姐們呼啦一下圍上來。哥幾個忙説:別別,我們就簡單洗個頭, 只是這位兄弟,需要好好伺候。
於是五十來歲的鴇母出面,招呼眾小姐站成兩排,讓我隨意挑。
我怯場,手腳禁不住發抖。想轉身開溜,哥幾個死活扯住, 笑嘻嘻的。必須過這一關,有人説。要不今後怎麽進入社會, 怎麽找老婆呢。
心一橫,就挑個單純點的。被推入所謂“新婚洞房”, 真比狗洞大不了多少。反鎖門,也沒大伙兒在場, 男人的衝動就自然有,下面熱熱的,膨脹得很大。 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卻不料,人家小姐才解掉衣扣,露出雙奶, 我就流水了。我急得滿頭大汗,可越急越不行。小姐讓我喝水, 給我按摩,請我躺下,然後騎上來,不緊不慢地撩撥。 我太想了太想了,可那玩意兒就是不翹,還一個勁儿朝肚子裡萎縮。 我都快哭了,因為能不能滿足自己,倒不打緊……
是嗎?
跟和尚一樣,六根清淨,倒也罷。可我耗掉哥幾個三百塊炮錢, 又做不成事兒,這不造成浪費嗎?大伙兒都是六四暴徒, 都被社會拋棄到邊緣,掙錢餬口不容易,卻這麽憐惜我, 湊著份子幫助我邁出這人生第一步,可我這窩囊廢! 人家小姐還挺仁愛,沒任何怨言,抱著我睡,像護理傷病員似的, 手和腿反複在那兒摩擦。我又流水了,沒翹也流水了,真丟人啊。 折騰到半夜,哥幾個打著哈欠,候著我出來,連問怎麽樣。 我那個懊惱!如果有地縫,就鑽進去了。
然後呢?
然後就繼續陽痿,兩三年了,還不行。完了完了。
武文建説:除開太老的,大伙兒或輕或重,都有這難於啟齒的“ 監獄病”。公開場合有政府打壓,抬不起頭;私底下, 比世界上大多數男人還差勁,就更抬不起頭啦。我的運氣最好, 撞上一情人,和我歲數差不多,有六四情結。我們先相處,看書, 散步,氣氛非常融洽了,才坐一塊擁抱接吻。即使早洩了, 她也覺得沒什麽。我們談到六四那夜,悲憤交集,看法也高度一致。 她躺床上說你行的,生死大關都跨過了,這方面怎麽會不行呢? 就這樣,我不知不覺就行了,甚至都有高潮了。我乘勝挺進, 她就連連誇贊:武子真棒!武子真神奇!我説感謝你啊, 淚水就嘩啦下來了。天地頓時寬了。這就是自由! 共產黨拿不走的健康和自由!
七
精神抖擻的武文建,塗抹了許多血淋淋的油畫, 六四迴憶成為其主旋律。他還開了好幾個替“暴徒”發聲的博客, 在虛擬世界激起一片迴響。可與此同時, 更深重的苦難卻在人間繼續。我的獄友許万平,原為印刷廠工人, 激于義憤,在重慶街頭當眾演說,喊叫“六四死難者不朽”。 被捕后,以“煽動罪”,判刑八年;刑滿獲釋不久,再次涉嫌組織“ 中國民主黨”,判三年勞教。因夜以繼日挑糞,改造強度過大, 心臟受不了,他要求休息。卻不料,獄警淩空牽出兩根鋼繩, 將他綑綁在虛無的繩床間晃悠,還連連問“睡着了嗎?舒服嗎?”
2004年冬天, 許萬平再次因“顛覆國家”,被判刑十二年。 入獄前夕他想來成都探望我,剛抵達火車站,給我打完電話, 就被警察抓捕。我苦苦等待一通宵,渺無音訊。直到一星期之後, 才從網絡新聞,曉得他被弄回重慶,綑綁在一把鐵椅子上, 整整四十八小時動彈不得。警察在他懷裡塞了一包白粉,企圖以“ 販毒罪”置他於死地。
許萬平還不滿五十,可他的三次刑期,加起來有二十三年。
而六四受害者劉賢斌,才四十六歲,因堅持述說歷史真相, 也被三次判刑,加起來有二十二年。佘万寶,五十三歲, 我的獄中鄰居,兩次坐牢,共十六年。我的另一個獄中鄰居蒲勇, 因“煽動罪”坐牢十年,身體受到致命摧殘,刑滿獲釋不久, 即死於癌症,終年三十五歲。在他彌留之際,我提前為之寫下祭文:
……我知道每時每刻你都很疼,鉆心,鉆骨頭地疼, 我知道越到後來,杜冷丁那樣的毒品已不能緩解你的疼。 我祈禱上蒼,讓你早日解脫,離開這個不公正的世界。天堂很棒, 地獄也不賴,總之都比人間好,去吧,兄弟,我會記住你, 象記住我同樣患癌症的父親,我曾忍住淚水,在“放棄搶救”下面簽 上“廖亦武”,我曾雙手顫抖為他撫閉雙眼……雖然這種生離死別的 回憶是有毒的,會損害人的健康, 但我會讓這種幸福的毒素占據靈魂, 直到某一天懷舊的病灶轉瞬癌變,毀掉我,那麽, 我所為之珍藏和捍衛的這麽一點點可憐的真相也將隨之葬入墳墓……
八
2007年1月2號中午,我跟隨武文建, 轉了兩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終於從前門抵達大興區的舊宮, 據說這兒曾是清朝幾代皇帝的行宮,但眼下十分破敗,垃圾成堆。 以天安門為軸心,北京城放射狀擴展,房地產已經開發到六環之外, 而垃圾卻如滾滾巨浪,四面八方,由遠至近,一層層包抄回來。 我們在陰雨綿綿中,聳肩縮脖,如烏龜緩緩穿行。拐過幾條巷口, 涉過幾灘污水,在某扇斑駁鐵門前停下輕敲。
有白髮老頭開門迎客,讓進裏屋。武文建陪着笑臉,寒暄好一陣, 才提出見孫家哥倆。老頭直截了當地回絕,稱只要剩一口氣在, 就得管住兩個惹事的兒子,不能讓他們再跌進去。武文建説: 這位老師專程探望,也算有心人。老頭説:你昨晚來電話, 我都在隔壁偷聽到了,他們答應接受採訪,我不答應。 好不容易過上正常生活,干嘛呀。
我急忙插話:算了算了,老人家別動氣。
老頭訴苦説:兩兒子六四入獄,都十多年不回頭, 爹媽在外面可沒少遭罪。一泡尿工夫的愛國熱情,別人忘了就忘了, 可我們扳着指頭過,頂着四周的白眼過,這不,兩兒子終於回家了。
他們有活兒幹嗎?
小的1970年生,特機靈,出來東撞西撞, 總算進一中外合資企業,在地下倉庫開叉車,日以繼夜,加班加點, 很討老闆歡心。大的1966年生,笨一點, 只得做百貨公司的臨時搬運工,送貨上門,靠體力吃飯。
我們繼續閑聊,氣氛緩和了許多。天色越來越灰暗,還不到五點, 屋裡就開燈了。老頭一時興起,拿出些舊日剪報,一頁一頁翻來看。 都是六四屠殺之後的官方報紙,標題有“北京抓獲400多名暴徒” 、“警惕,仍有暴徒打黑槍”、“一批台灣國民黨特務案被破獲”、 “又抓獲一些暴徒和犯罪分子”、“七名罪犯伏法”、“ 八名暴徒被判死刑”“兩名西方記者被限期離境”等等。
我兒子在這兒!老頭點著發黃的紙張叫道。我們定睛一認,果然有“ 孫彥如”的字樣,標題是“三十六名打砸搶燒罪犯被捕”。
老人家搜集的東西不少啊,可以開六四文史館了。
唉,兩兒子進去之後,我每天都買各種報紙,別人是讀,我是嚼, 生怕漏掉什麽。當時那種殺氣騰騰的氛圍,判多少都沒關係, 只要保住腦袋就阿彌陀佛了。共產黨真是殺人不眨眼啊。別提了。
天黑盡了。武文建使個眼色,我們起身告辭。陰風陣陣, 害我們出門就打寒顫。於是快速奔出深巷,鑽入路邊一破店儿, 招牌號稱“傻兒火鍋城”。 武文建掏手機邀約另一個叫王連會的難友, 順便刺探孫家哥倆的情況,對方説馬上到。
我大喜過望。不料半小時后,只有王連會來了。 舊事重提沒多大意思,他説。
我們默然。接著要了麻辣火鍋,慢慢喝酒。幾杯二鍋頭下肚, 感情立馬升溫,王連會接受了採訪,并主動和孫家哥倆聯係, 得知老弟孫彥如加夜班,不得空;老哥孫彥財正忙著送貨, 可以晚點到。
結果等了七個多小時,孫彥財還沒音訊。其間,打了幾通電話, 要不正在車上,要麽正背着大冰箱,呼哧呼哧上樓—— 我在六樓拐角處,還得爬十一層,才送進客戶門呢——沒電梯嗎—— 電梯壞掉了。他媽的,還要跑好幾趟呢。
老闆趕了幾次客,我們賴着不動。老闆就聲稱要加收服務費, 還把周圍的燈都關掉。二鍋頭已經下去兩瓶,醒了又醉,醉了又醒, 武文建有點感冒,吐了,臉由紫脹轉為煞白。王連會無聊地敲着碗。 外頭的風,哦哦哦的,猶如冤鬼低泣。
午夜兩點一刻,孫彥財最終回話——來不了,還有兩臺大冰櫃要送, 一個東一個西,兩地兒相隔幾十公裡,估計要折騰到天亮—— 不累嗎——沒辦法,累也得活呀——讓廖老師和你説句話, 人家大老遠從四川跑北京,不容易啊——好的好的,對不住廖老師。 哎呀,我頂着風呢,聽得見嗎……
電話啪嗒斷了。我們站起來,如釋重負。幸好馬路邊有黑車, 武文建衝過去侃價,一百八十塊錢成交。三個昨日囚徒互道珍重。 淒風苦雨,各奔前程,不知何時能再見。
當夜做一噩夢。眾多警察追趕我,逃呀逃呀,我的手臂變成翅膀, 往天上飛呀。警察在地面開槍了,我中彈墜落,束手就擒。 警察拔光我的毛,使鐮刀割開腦袋。 那些貼在腦袋內的帶血絲的記憶,被一根根撕下來, 被他們當作麵條吃掉。我拼命掙扎,不料夢醒同時, 越洋電話也响了。原來是我的又一位獄中鄰居,六四當口才十七歲, 毛孩子呢,就因“煽動罪”獲刑三年。出來後四處流竄, 終於逮住機會,偽造假身份,跟團旅遊到泰國, 擅自闖入美國大使館要求政治避難,卻因“來歷不明”, 被警衛攆出大門。接著流竄異鄉街頭,替佛寺掃地,混口飯吃。 他說:我已經在這兒躲閃四年,只跟滿大街的野狗最為親密, 老廖你拉兄弟一把。 我答應即刻與紐約的著名反革命份子劉青和徐文立取得聯係, 展開營救。對方松口氣,就繼續在電話那端大放厥詞:風水輪流轉, 六四屠殺那陣兒,躲過坐牢的,都跑海外控訴共產暴政, 感動得西方政府見中國人就發綠卡,估計發了數十萬綠卡,掀起自1 949年國民黨慘敗,兩百多萬內戰難民跨海去臺以來, 最凶猛的移民潮。而眼下,六四這張政治牌老掉牙啦,不好打啦, 除非像劉曉波、丁子霖那樣,特別特別有名氣的。
什麽牌好打?
生意牌好打,因為經濟不景氣,西方大公司都搶著和中國做生意。 據說美國已經成為世界最大的中國外逃貪官聚集地,只要出錢, 不管是偷來的、搶來的、騙來的,都可以投資移民。中國太動盪, 美國不太動盪啊,中國老百姓仇富,美國老百姓不仇富啊。 你肯砸大錢,法律就保護你。如果你受洗加入華人教會,日日禱告, 連耶穌也站你這一邊。
不是說“富人上天堂,比駱駝過針眼還難”嗎?
那是古話。如今上天入地的門路都被中國富人買斷了。走著瞧吧, 這波腐敗移民潮,將比六四移民潮更厲害。區別只是, 六四逃得最快那批人,還算有理想有抱負的知識精英;而 眼下逃得最快的,是貪官、姦商、娛樂明星、御用學者,品質低劣, 有奶便是娘,簡直就是出口到西方的“人肉垃圾”。
唉,你這樣的小小六四政治犯,跑哪兒呢?
只要沒獨裁,跑哪兒都一樣。
你還會為中國的民主奮鬥嗎?
我會學英語,為自己的生計奮鬥。
你會消失在茫茫人流中嗎?
暫時還不會。但有一天會。你我這種坐過牢的, 早晚都會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又過了許多年,我還在自己的祖國流離失所。苦難越來越深重, 人心越來越麻木。而中國的經濟越來越騰飛。有一種國際流行論調, 認為經濟發展可以帶動政治改革,讓獨裁走向民主。於是, 曾因為六四屠殺而製裁中共的西方各國, 爭先恐後地和劊子手做生意,儘管這些劊子手還在抓人和殺人, 新的血污蓋住了舊的血污,新的暴行肢解了舊的暴行。 老百姓要在血污和暴行中苟且偷生,就只能變得更加無恥。
無恥和苦難交替循環,支配著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六四屠殺之後,又相繼發生對六四難屬群體、另類氣功、法輪功、 中國民主黨、上訪群體、失地農民、下崗工人、維權律師、 地下教會、異議份子、四川大地震難屬群體、《零八憲章》簽署者、 茉莉花網絡革命,以及西藏、內蒙和新疆的殘酷鎮壓—— 血案層層堆積,獨裁變本加厲,如果第一次殺人還雙手顫抖, 殺的人多了,欠的債多了,就揮刀自如了——而每一次殺人, 都能刺激經濟大幅度增長。比如沒有六四開槍,就沒有鄧小平南巡, 讓大伙兒放棄愛國去愛錢;沒有黑社會式的暴力撤遷, 就沒有城市的瘋狂擴張,以及虛胖的房地產,以及在“豆腐渣工程” 中落馬或外逃的成千上萬的貪官和姦商。
劊子手正在獲勝,因為整個國家成為他們的奴隸,任意掠奪, 任意蹂躪,直到被擠幹骨髓。他們對西方生意人説:你們也進來吧, 在這兒辦工廠、開公司、修高樓、建網絡吧, 只要不談人權不揭瘡疤,你們幹什麽都可以。你們在自己國家, 有法律有輿論有民意,不可能為所欲為,你們來這兒, 就跟著我們同流合汙吧。請儘管糟蹋這些河流、天空、 糧食和地下水;請儘管僱用這些廉價勞動力,讓他們沒日沒夜, 淪為流水線上的機器。當中國多半老百姓都因為環境汙染, 而患上各種人體、人心、人性的癌症,就更有錢賺了。 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場,永遠潛伏著世界上最大的商機。
以自由貿易之名,不少西方財團和劊子手們勾勾搭搭,製造垃圾場, 利益至上的“垃圾價值觀”越來越強地影響全世界。 中國老百姓都知道,他們有錢,他們有後路, 他們終會拋棄千瘡百孔的祖國,全部移民到西方, 去享受那兒乾淨的土地和陽光,去享受自由、平等、博愛, 甚至進入教會,讓被古代獨裁者釘上十字架的耶穌,替自己的贖罪。
當中國老百姓一旦明白,在民主西方也找不回公義和公平, 貪官和姦商作為“贏家通吃”的無恥榜様,就會被紛紛仿效; 在不遠的將來,地球的每個角落, 都會擠滿為背井離鄉而不擇手段的中國騙子,如鋪天蓋地的蝗蟲, 所到之處,一派狼籍。
當上帝同時眷顧劊子手和受害者,讓他們不得不在教堂內握手言歡, “最后的審判”更遙遙無期了。
十
1989年出生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按佛教陰陽轉世的說法, 他們該是1989年死去孩子投的胎。卻沒留下絲毫前世的記憶。1 989年鋃鐺入獄的街頭抗暴者,成千上萬吧,如今卻像几把沙子, 丟進茫茫人海中,從何追尋,從何打撈? 逃亡到澳大利亞的六四受害者孫立勇,千辛萬苦, 蒐集了幾百人的囚徒名單;丁子霖、蔣培坤夫婦, 聯絡了二百多位六四難屬,發起“天安門母親運動”,二十餘年, 也只蒐集了二百零二人的死亡名單。
而我號稱“記憶工作者”,長達七年,斷斷續續, 才有了這本尋訪錄——這是被強權和金錢交錯磨損的“歷史舊痕”, 雖然垂頭喪氣的被訪者們並不那麽看重它。雖然我自己也懷疑“ 證詞是為明天準備的”。
我已經五十三歲,精疲力竭。我已經寫了三百多個底層故事。 我曾經像一個紅了眼的賭徒,共產黨不讓寫什麽,我偏要寫什麽。 就如坐牢時,我睡在兩個死刑犯中間,他們沒日沒夜、 爭先恐後對我傾訴。這個説我是如何如何砍翻老婆,還奸屍一小時, 那個爽啊;那個說我是怎樣怎樣越獄,從糞坑爬出去,那個臭啊。 我實在不想听,感官受不了啦,但他們說不行,你一定得听, 你是我們最后的聽眾,咋可以不聽呢?這一來我听了幾十遍, 要擺脫這兩個混蛋,我只能把故事寫出來—— 共產黨不明白這種衝動,警察總是説:老廖你那麽猖狂, 國家才關你四年,不算長吧,你怎麽就一直過不去呢? 有一次我酒喝高了,就説:老子就是過不去,雞巴啃了? 我是豬圈裡的瘋狗,你們有膽量就把我放出去咬老外。 警察也喝高了,就説你敢罵我,造反了!接著打起來, 接著我被銬起來扔進派出所。第二天下午警察放人,埋怨説:老廖, 這十幾年又不是我不放你出國,你他媽的跑北冰洋,也不幹我屁事。
那時候我年輕火旺,雖然嚷著要出國,但並不打算移民, 哪怕政治庇護我也不幹。我天生的野狗德性, 擅長在街頭巷尾的垃圾場,打滾儿、曬太陽、翻垃圾,找故事。 我每天晚上長跑五公裡,咬牙切齒的。朋友們開玩笑説, 老廖這麽刻苦鍛煉,是要和共產黨消耗到底了。的確,自1994年 出獄以來,專管我的警察已經換了七任。 上面提到的和我喝酒的直腸子警察,早已死掉。 據說因為急性胰腺炎發作,搶救不及時。我挺傷感的, 他只比我大一歲,雖然關我,也幾次抄我家,卻並不想害我。
2004年深秋,我第二次離婚,接著, 因採訪送上門的法輪功份子,被秘密警察堵在家裡。真是倒霉透了, 當兩個衣衫襤褸的婦女,滿面愁容地敲門,我還以為是乞丐呢。 出於人道我放她們進來, 出於習慣我記錄她們被關瘋人院的可怕遭遇,不料一個多星期之後, 警察順藤摸瓜找來了。一陣陣山搖地動,幸好我的保險門結實, 光憑拳腳是撞不開的。情急之中,我在抽屜內抓了銀行卡和《 身份證》,從廚房,扁著身體擠出窗戶,然後順著煙道, 拽著兩根生銹的鐵絲,爬上頂層。當我把住水泥邊沿,引體收縮, 並將右腿朝上鉤時,左手微微一滑。我頓時一頭冷汗!這是七樓啊, 萬一掉下去,就成腦漿迸裂的肉餅了。
接著我乘著濃霧,連夜逃出成都,接著逃出四川,躲進雲南, 直到風頭過去才露面。我的腿肚子連續抽筋,我弓著腰, 哎喲哎喲直喊。我在想,如果真摔作肉餅,就太不值了。 這些年我在賭什麽?和一個流氓無賴政權賭什麽? 這幫鷹犬擅長作惡,也擅長變臉,不定某一天, 他們移民的速度比我逃跑的速度還快。
可事到如今,沒有退路了。我感謝武文建, 感謝星星點點的六四受害者,無論他們有沒有接受我的採訪, 都給我接踵而至的黯淡人生,帶來意想不到的刺激。 也許我長得不夠正派,酒過三巡之際,曾有“暴徒” 冷不防問我嫖過妓沒?我不吭聲,他就安慰説:沒關係, 共產黨創始人陳獨秀也嫖過妓。我說倘若被警察當場抓住, 新聞就鬧大了。不料他嘿嘿笑:前怕狼後怕虎,這證明你老雞巴了。
我是老雞巴了。1989年這代受害者,都在家國之痛中老去。 因六四屠殺而流亡的劉賓雁、王若望、王若水、 戈陽等昔日風雲人物,均以八十以上的高齡,相繼客死他鄉。
2009年某個冬日,我在陽光燦爛的雲南大理,邂逅某個六四“ 暴徒”,四十三歲的大個子,已經出獄五年。他說:在裡面, 好歹有個“暴徒群體”,大家相互鼓勵,再苦再難,意志不能垮, 要熬到六四平反那天。出來後,世道人心大變,只得各奔前程。 我在北京沒活路,哥們兒就引薦我到外地, 先在廣東東莞的地下加工廠,搞假冒食品,用地溝油炸方便麵, 掙了些昧心錢。不愿幹下去,就跑雲南,替黑社會看場子。 咱膀粗腰圓,一看就在牢裡混過,所以往夜總會門口一站, 普通流氓還不敢惹事儿。太鬱悶啦。有一回我獨自喝酒,醉了, 就在屋裡撞牆,嚎啕大哭。迴想當年,咱也是響噹噹一好漢, 一串坦克過來,是咱領頭站路中,硬生生給攔住,眼皮都沒眨。 還爬上去,把機槍給卸掉。可如今,咱淪落江湖,雖然吃香喝辣, 但連豬都不如。
我連說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他說:我曾經看破紅塵,上雞足山出家。 那可是獨一無二的天下名山。可沒想到,佛門也搞政審, 那小心翼翼的法師,按照管理規定,將入廟居士逐一上報宗教局, 反複調查履歷,我這“反革命暴徒”的歷史身份頓時洩露, 嚇得和尚們魂飛魄散。沒辦法,連“四大皆空”都不成, 只能繼續漂泊了。
十一
在自己的祖國繼續漂泊?獨裁依舊囂張。所有的行人都在迷惘。 好在我是個寫書的,可以在從古至今的書裡,找到肥沃的鄉土。
該告別了,1989;該告別了,糾纏我這麼久的六四大屠殺。 我已經在夢魘裡掙扎大半生,有意義嗎?
我懷揣著這些“證詞”,向前走啊走啊。吶喊已經沉寂。 血淚已經生銹。山道彎彎曲曲。烏雲像一艘帆船,在頭頂停靠。 這是不是做夢?我關閉手機,還卸下電池,據說如此就能擺脫跟蹤, 但同時也擺脫了親屬們的牽掛。
我失蹤的頭天晚上,還在大理古城,與狐朋狗友喝酒。 對面坐著兩位八零後的美女作家,酒量比男人還高, 腦子比男人還渾,居然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傻屄”, 我不得不掀翻桌子。大伙兒誇我有脾氣, 大伙兒以為我還要在這地盤廝混很久。
永遠弄不清暗中有多少線人。但見我夜夜酗酒,不務正業, 也就倦怠了。就這樣,我突然走掉,頭也不回。
乘長途客車抵達另一城市,隨便尋個小客棧,隱居兩夜, 確定沒暴露行跡。走啊,向前走啊,我做夢也在喊。天還沒亮, 我就揹包出門;天已黑盡,才抵達某某邊境小城。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我住進一家酒店,與接應我的邊民聯係。 他慢吞吞地來了。我們交頭接耳十幾分鐘,他說偷渡很容易, 弄條船,從河面划過去就可以。警察不管的,我們按期向他們“ 繳稅”的。我說我不想坐船,我想從橋上過去。
他猶豫,説有點難度,不過你可以試試。我說萬一不行呢? 他說試試吧。不行還是坐船。我說萬一被扣住呢?他說我遠遠望著, 見勢不妙就跑來說情。
這一夜我沒有失眠。雖然朦朦朧朧中,有三次敲門聲。我迷迷糊糊, 起起落落,裂開門縫。第一次見一個水淋淋的女人,北京口音, 説請問老闆,我能進來躲雨嗎?我說不能; 第二次又見一個水淋淋的女人,換成雲南口音,説請問先生, 我能進來躲雨嗎?我還說不能;第三次卻見一個乾巴巴的女人, 重慶口音,説老鄉讓我進去嘛,按摩免費哦。我嘿嘿一笑, 説明晚再來。
該上路了,沒有明晚了。再過幾小時,我將走向那座窄窄的橋。19 89年的幽魂,1989年的受難弟兄,1989年的母親和父親, 天上的,地下的,雨裡的,風中飄著的,我在這邊境的陰影裡, 向你們鞠躬了。
月夜穿過叢林,
想起我的愛人,
長眠在寂靜的黃土,
遠方傳來槍聲。
想起我的愛人,
長眠在寂靜的黃土,
遠方傳來槍聲。
當年熱血沸騰,
肩挑祖國命運,
如今空空的雙拳,
歲月折斷了刀刃。
月夜穿過迴憶,
想起我的愛人,
生者我流浪中老去,
死者你永遠年輕。
如今空空的雙拳,
歲月折斷了刀刃。
月夜穿過迴憶,
想起我的愛人,
生者我流浪中老去,
死者你永遠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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