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1日 星期一

德國阿沙芬堡公民勇氣獎頒獎辭--菲舍爾出版社項目主編彼得.西冷


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

 記得是2007年的法蘭克福書展,我首次聽說有個人晃盪於四川,體驗並採集當地底層百姓的故事和謠曲,我如遭電擊,隨後就如釘子被磁鐵吸住了——一位活靈活現的格林兄弟,足跡踏遍窮鄉僻壤,就為了探尋故事,記錄在案。我迫不及待想認識這個人。

 讀廖亦武第一篇故事的瞬間,我就覺得冥冥之中,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我不但欽佩這個男人,而且為他源源不斷的講述才華驚嘆。今天我受邀為廖亦武致頒獎辭,對我而言不僅是一項殊榮,還令我內心深深感動。

 第一篇故事即是「吆屍人」,兩個鄉間男人構成奇特搭檔,把客死他鄉的屍體,僅僅靠腳力「吆喝」囘鄉,以安葬在祖墳內。其中一個男人把死屍掛在雙肩,一頂罩袍從頭蓋到腳,另一個則邊提燈籠邊灑出「向鬼借道「的紙錢,在前頭倒退著行走——死屍和活人在罩袍下渾然一體,前行者借「吆喝「指引方向(故謂之「吆屍人」,這也是英文版的書名)。


 通過和一位九十高齡的風水先生的對話,廖亦武得到這個故事。結尾是「吆屍人」在鄉間客棧內被發現 ——吆屍過界從一省到另一省,通常耗時數天,「吆屍人」不得已在中途歇腳時,被告密,隨即被解放軍抓捕,因為吆屍這個古老行當被新生政權視爲封建迷信,於是他倆被帶到村民批鬥大會上,吆屍人被逼逃跑,其中一人被擊斃。


 如同廖亦武的許多對話故事,此篇亦然一一呈現了中國數千年的傳統在新政權迄今為止的數十年間,持續地與一波接一波的政治、文化革命衝突,產生翻天覆地的激盪。在記憶裡一息尚存的,譬如「吆屍人」這樣的民間傳統必然被殲滅。若沒有廖亦武這麽個能手,對這些故事和記憶進行收集保存,它們真的會逐漸蕩然無存。感謝他採集了三百多個這樣的故事,而目前為止我們在德國可以讀到廖亦武的四本書,不過是一個相關中國大陸龐大記憶庫中的鳳毛麟角,這些故事揭示出我們平常接觸不到的另一個鮮為人知的鄉土中國。

 我只是一台「時代錄音機」—— 我們別輕信廖亦武如此謙虛並有些自嘲的說辭!他記錄的方法可不是按下錄音鍵,然後一股腦地謄抄到紙上,絕不是——他的故事詩意盎然,意境深邃,自成一格,無法讀懂中文原著的德國讀者們,通過傑出的翻譯家漢斯・彼得・霍夫曼先生,均毫無障礙地入門,進而著迷。廖亦武如中國古人,一拂袍袖,滿目儘是無邊際的文字索引和曲徑通幽之境——作家如何照亮故事主角,賦予主角什麽輪廓,如何從一篇簡單對話引出複雜劇情,最後畫龍點睛,一語道破故事真義,該如何處理筆下人物和各種命運之間,蘊含的詼諧和悲劇色彩。

 幾年前,我興致勃勃地讀完他在西方出版的第一本書,還不知道廖亦武就是貫穿全書的那位堪稱偉大的作家;我不知道,他孩提時候差點夭折於造成將近四千萬人餓殍的「大躍進」飢荒時期;我不知道,他父親曾是高中古文教師,卻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致使他淪為流浪兒,因「黑人黑戶」而流離失所;我也不知道,他在1980年代中國的「解凍」時期,成為頗有名氣的「垮掉一代」詩人,而且在一次車禍中,永遠失去自己心愛的姐姐飛飛;更不知道,他在1989年6月4日天安門廣場慘案前夕,受某種感召,提前寫下了長詩《大屠殺》,為現實中的大屠殺留下了見證;我還不知道,他竟然爲了這首詩,四年中蹲了四個監獄,受盡折磨及酷刑,兩次自殺未遂,然後他妻子帶著小女離開了;他最後被逼入絕境,不得不從頭再來,新生一次。在監獄裡,他就已經開始構思當代中國被嚴禁的系列故事:人販子、盜墓賊、逃犯、殺人犯和農民皇帝。而他自己呢,這個無家可歸的前囚犯,在監獄裡學會吹簫,且從簫裡懂得「內心沒自由,就永遠找不到自由」。他開始在底層酒肆賣藝,關注弱勢群體,像古代史學家司馬遷一樣,蒐集所謂「地下中國」的故事,保存整理,傳承於後人。

 這一切的一切,是我從他周圍一些極有才華的好友口中得知,這些人都融入了西方。譬如他的英文翻譯黃文廣先生,以及連任獨立中文筆會會長的廖天琪女士。他們還告訴我,廖亦武的手稿描述了他的監獄生活,而且被迫寫了三次,因為秘密員警兩次抄家沒收了他的手稿。這意味著什麼呢?好不容易付諸文字的痛苦經歷,一段躍然紙上的生命歷程兩度遭竊,時間一次又一次被剝奪,而他還是極有耐力地回憶,並把它再次寫在紙上。

 在他令人震驚的監獄回憶錄裡,我們看到這位作家的另一個面,一個對自己和周圍事物不留情面的剖析,把最冷最痛的感受,淋漓盡致又細緻入微地描述出來。一個人如何非人地對待自己和他人,其殘酷無比的段落,如赫塔・穆勒所言,是身體器官的,因為肉體遭受蹂躪,就不為自己著想,也不為讀者著想。一個極端誠實又極端詩意的作家,毫不忌諱最大程度的屈辱、最大程度的暴行,將令人難忘的情節呈現出來。其意卻不在於為刺激人們感官而設置恐怖,而是用精確的文字來處理它,將其命名,如果在普通閱讀中無法體驗到,那麽就從深度解讀中來進行想像。「一個文人無法以牙還牙,」有次被一位綽號「鐵掌」的看守痛毆之後,他這麽寫道:「但能夠通過文字的巫術,詛咒造就劊子手的世道。」 「我要用靈魂迎擊劊子手,靈魂在我體內坐了多少年牢?此刻,靈魂把搏動的心臟倒提在手裡,它企圖通過連鎖爆炸的眼眶將這塊卵石扔出去!」(《六四,我的證詞》398-399頁,允晨出版社)。

  作為一個作家,廖亦武說,必須對他的題材像餓急的蚊子糾纏熱氣蒸騰的肉體一様,不依不饒。還要像中國遠古醫生那樣,爲準確診斷病因,不惜親嚐糞便。廖亦武以文學真相為己任,說他是這個時代和獨裁國家的病理學家,也算名符其實。正因為當權者無法容忍他的「底層事業」,更別提將之傳播到全世界,他們才一而再、再而三封他的口。他的所有創作都是「禁書」,《爲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 (中文版 《六四,我的證詞》)的即將問世,竟然使得中國當局以綁架人質的方式,來綁架寫作者——他們威脅說,如果這本書在德國和臺灣同時出版,他將再次坐牢—— 對一個用文字來重現監獄黑幕的人來說,這無疑是最嚴厲的威脅。

   廖亦武竟然願意接受可怕的後果—— 簡直令人難以想像!幸運的是,最終他清醒地選擇了—— 離開自己的家園,並在2011年7月6日清晨抵達柏林。這次出來了就不知何時還能回去。他不遺餘力為他的朋友——譬如劉曉波和李必豐,奔走呼籲,而這兩個人依舊身陷囹圄。

 從這個精神層面來講,廖亦武無異於他自己書中的「吆屍人」,那些遠去的靈魂通過他的身體,不斷向黑夜走去。父親、姐姐、正在吃早飯就被拖出去槍斃的小劉,還有許許多多熟識的死刑犯,都永存於他的記憶。他肩負著他們,那生生滅滅的歷史如「吆屍人」的罩袍——在文學、歌聲、洞簫和轉經鉢裡,他與他們遙相呼應。


   今天,廖亦武被阿夏芬堡授予公民勇氣獎,我確信對他是莫大的鼓舞。德文裡,「勇氣」這個單詞也可以寫成「義無反顧(beherzt)」,我由衷地喜歡這個為追尋真相而義無反顧的堅強男人,衷心祝賀你,親愛的亦武。

  謝謝大家!

2013年11月9日於巴伐利亞州阿夏芬堡
(譯者:郭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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