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3日 星期三

我們的宗教是恐懼——阿沙芬堡公民勇氣獎答謝辭

文/廖亦武

2012年10月14日午間,在德國首部憲法的誕生地——聖保羅教堂舉行的頒獎儀式上,《法蘭克福彙報》副刊的美麗主編登上講壇致辭:「廖亦武,向你的勇氣致敬。」

當時我打了個寒顫,猶如四年前,經歷了八級以上的四川大地震,我的周圍突然間只剩下廢墟和屍體。我在災區奔走幾個月,後來在臺灣出版了《地震瘋人院》,自此那些腐爛的手和嘴,在我夢中一再浮現。我的同鄉譚作人,為了配合藝術家艾未未調查死難學生人數,被員警從一望無際的廢墟和屍體中拽出來,扔進了監獄—— 許多追尋真相的同胞被扔進監獄,判以重刑,恐懼成為中國人的宗教。
於是2008年的奧運會在經濟騰飛的北京舉行——正如1936年的奧運會在軍事騰飛的柏林舉行——成千上萬的觀眾歡呼雀躍,與納粹國歌相彷佛的中國國歌因運動員斬獲金牌而頻頻奏響:「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然而在巨大鳥巢內外,在滿目瘡痍的皇城內外,成千上萬的便衣員警日以繼夜地忙碌,從網路至地面,構織恢恢天網。他們的唯一任務就是強化從毛澤東、鄧小平延續至今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恐懼宗教。

可西藏人的宗教不是恐懼。所以幾千名篤信轉世的寺院僧侶在四川大地震前夕,集體走上拉薩街頭示威,舉起雪山獅子旗,要信仰自由、生存權利和達賴喇嘛返鄉,反對「奧運火炬」(形狀酷似《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裏多次描寫過的電警棍,充足電,一按開關,頂端就噴射呼呼作響的假火苗)在藏區傳遞——猶如奧威爾《一九八四》裏的故事細節,那年開春,中共高層決議,在早已高築的中華世紀壇拉電閘,點聖火,隨即由金牌累累的運動員當眾宣誓效忠,拜領火炬,慢跑一百米或幾百米,再交給後繼者,再舉火慢跑。如此前呼後應,一站站穿越北京市區,從四面八方出城,傳遍中國乃至全球。沿途的境內黨部和駐外機構,務必組織群眾恭迎,如同封建帝王時代的“聖駕光臨”。聖火傳遞的高潮之一,是和來自喜馬拉雅山脈最高峰,也就是被稱作世界屋脊的珠穆朗瑪峰的人工「天火」對接(官方為此派遣龐大的登山隊,於5月8日登頂造火,而後帶回拉薩)。可是,這「奧運史上空前絕後的熔火創舉」,遭到世界各地藏人的抵制,十四世達賴喇嘛、十七世噶瑪巴和眾多高僧大德聞訊均強烈反對,認為這是對藏人宗教和文化的褻瀆,況且沿途勞師動眾,也會給藏人居住區的原始生態帶來嚴重污染。據自由亞洲電臺2008 年4月4日報導,達賴喇嘛特使洛第嘉日甚至在美國國會聽證會上表示:奧運聖火傳經西藏是對全體藏人的挑釁及侮辱。但是聖火傳遞在槍桿子押送下勢在必行,所謂的「三一四騷亂”之後,西藏全境戒嚴,網路截斷,中外遊客和記者准出不准進。一百五十名以上的示威者被當作暴亂分子宰殺,還有數千名被抓進監獄,遭受非人酷刑。

投票支援北京舉辦奧運會的西方評委們,你們這是為劊子手政權做空前絕後的行銷廣告。你們享受民主,卻因為全球化商業利益而力挺獨裁。你們聲稱體育競賽超越政治和邊界,而自己卻多次成為獨裁者的特殊國賓。國際奧會前主席薩馬蘭奇同志,您曾經在中國家喻戶曉,中共總書記胡錦濤同志有沒有說「黨和人民永遠感激您」?當天子腳下的奧運聖火歷經幾十萬軍警之手,踏著一灘灘血泊,闖過一座座藏傳佛教的神山,掀起一陣陣意識形態狂歡,局外的西方人可料到這是一場持久災難的緣起?

2009年2月27日,西藏安多地區(今四川省阿壩州)格德寺僧人紮白為抗議連環鎮壓,在縣城公開自焚,被武警開槍擊倒,成為西藏全境自焚第一人。「自焚的人們組成河流」——我這樣寫道——至2013年9月28日下午,已經有122名藏人以身殉道。

據作家唯色記載,2012年11月25日,在西藏安多地區澤庫(今青海省澤庫縣)多禾茂鄉,有一位叫桑傑卓瑪的尼姑,年僅17歲就自焚身亡了。鄉親們從她家裏,找到她事先留下的信封,裏面是一張照片和一首藏文詩:

博巴們請抬頭,看蔚藍的高空,懸崖峭壁的殿堂裏,我的上師出走了
博巴們請抬頭,看雪山之顛,雪獅出走了,我的雪獅出走了
博巴們請抬頭,看茂密的森林,綠茵的草原,我的猛虎出走了
博巴們請抬頭,看雪域大地,雪域的時代開始了,博巴是自由而獨立的
達賴喇嘛,在遠方履足世界,祈願苦難下的紅臉藏人,從黑夢中醒來
班禪喇嘛,在監獄遙望高天,祈禱我們的雪域,升起幸福的太陽


這首經由桑傑嘉之手翻譯成中文的《自焚者之歌》,如此光彩照人,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怒,更沒有復仇,有的只是與雪域西藏相對應的純淨憂傷,以及對無上尊者的純淨祝福。作為無法掙脫中國這個標識的漢族人,我都為這個漢族獨裁政權犯下的滔天罪行而羞恥。而西方人呢?特別是那些在六四天安門屠殺或“三一四”拉薩屠殺之後,還視中共為“戰略夥伴”的西方人?

2011年8月23日午後,我在德國小城威士巴登受到十四世達賴喇嘛的私下接見,這位年近八旬的尊者握住我的手說:「要有信心!在歷史長河中,共產黨很短暫,雖然顯得很長,但轉眼就過去了。所以要有信心!」

我本想說:「難道不該反抗?」卻忍住了。我知道作為充滿血性的高原種族,藏人在歷史上反抗過多次,就在達賴喇嘛1959年流亡之後,藏軍曾發展到三萬多人,沿著平均海拔四千米的雪線同共產黨長期作戰。可達賴喇嘛堅持非暴力原則,命令藏軍放下武器。而在三年前,作為達賴喇嘛的精神傳人,十七世噶瑪巴在印度釋迦牟尼誕生地,推出了長達六小時的舞臺劇《密勒日巴傳》,通過敍述先輩尊者的歷史,再次強調對敵人的報復只會將自己拖入孽報深淵——我因此理解,藏人們在喘不過氣的壓迫之下,為什麼不以牙還牙,為什麼要前赴後繼,忍受自焚的極致痛苦,也不願變成沖向共產黨的人肉炸彈。面對殺戮成癮的世俗強權,非暴力自焚是弱者挽回尊嚴的成佛之道,「不自由,毋寧死」,所以達賴喇嘛和噶瑪巴對此由衷痛惜,卻表示由衷敬意。

我主張非暴力,卻沒有自焚的勇氣。我曾經坐牢,遭受背銬多日的酷刑,所以連再次坐牢的勇氣也喪失。我是一個逃兵,拋棄了自己的祖國,拋棄了許多為理想而入獄的朋友,拋棄了我曾經混跡其中的底層蟻民,萬裏迢迢到了德國。我以多種語言出版了多年寫就的多種著作,我在文字裏寄託信仰,在音樂裏寄託無邊的愛,這算命定嗎?如果像我的朋友李必豐那樣,逃出邊境又被抓回去,就徹底完蛋。

我經歷過大饑荒,許多同代人淪為餓殍;我經歷過文化大革命和天安門大屠殺,更多同代人死於非命。能頭腦清醒地活這麼大,真不容易啊。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孔子,在我這把歲數,也從祖國連夜出逃,據說稍微跑慢一點,老人家就沒命了——朝廷派出的殺手還窮追不捨好長一段路。幸好是冷兵器年代,否則我們就讀不到那麼多古籍了——從此,自況為「喪家之犬”的孔子流亡了十幾年,說得好聽叫「周遊列國」,說得難聽叫「四處流竄」。有一次,這位釋迦牟尼佛的同代人路過黃河,凝望著滔滔不絕的波濤,竟然靈魂出竅,脫口而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間、生命、國家、民族、歷史、世界就這樣不分晝夜地流逝啊!接著他又說:「大道亦如是乎?」——我一輩子求索的大道也不過如此嗎?

孔子被內心迷惘淹沒了。一切都是徒勞!連大地和星空都會遠逝,更別提知識份子所看重的古老傳統。那寫在晦暗竹簡上的天蒼蒼、地茫茫、老百姓安居樂業的理想社會,只能在夢裏回來,因為夢裏的時光才將倒流。

孔子的同代人莊子以天地萬物為老師,所以從人類的不幸中超脫,得到精神的逍遙。風也是一種鮮活的生命啊,當樹葉在風中颯颯作響,當樹葉被風刮落地面,混淆於泥土,那就是回到永遠的家啊。而身長九尺、心比天高的孔子,卻不願如樹葉那樣,不著痕跡地虛擲光陰。他開始編撰前輩的著作,重新敍述過往的歷史,這是一場有關記憶的戰爭,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三尺書案周圍,夜色如墨汁一般濃,死神不知不覺地蜷伏著。終於有一天,七十三歲的孔子倒下了,刹那間回歸他生前不能回歸的傳統。


我在電腦上打字,手邊放著經過孔子整理的《周易》,這是著名政治犯周文王在死牢裏完成的。或許孔孟或老莊時代,也有類似共產黨的東西?否則史書中不會有那麼多“苛政猛於虎”的記載。在中共特色的恐懼宗教下,我曾經家破人亡,無邊際的沉淪曾經是生活的全部。內心憤怒滿溢了,面部表情就顯得呆滯。我和絕大多數同胞的差別,是至始至終不放棄文字記錄,我是這個可恥時代的答錄機,我幻想多年之後,這個帝國徹底分裂了,廖亦武這個品牌的手工答錄機還在坊間轉動。我為我們的後代建立的野生圖書館還在擴展。

但是,我懷疑……

記錄能否長存?即使這篇關於勇氣的文字,即使在這篇文字裏,我嘗試追尋藏人連環自焚的源頭?這個帝國的罪惡積累得太深太久,如長堤內持續上漲的洪水,或近或遠的某時某刻,將毫無預兆地突然崩潰,一瀉萬裏。面臨震耳欲聾的毀滅狂瀾,還要記錄嗎?災難每時每刻都在加速,來得及記錄嗎?

孔子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謝謝始終支持我的漁夫出版社,謝謝始終低調的彼得∙西冷應邀致辭,謝謝古老而偉大的阿夏芬堡,您們通過評委會集體投票,選擇頒獎給一個懷疑自己的異鄉人 ——借此我也向前任得主、聞名遐邇的德國音樂指揮家、突破柏林牆的英雄之一庫爾特∙馬蘇爾(Kurt Masur)致敬。

2013年9月30日于柏林


《中國人權雙週刊》首發,轉載請註明出處:http://biweekly.hrichina.org/article/1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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